导读:边城瑞丽拥抱三年来第一个春天 背后真相实在让人惊愕抵达瑞丽的第一个凌晨,窗外有放烟花的动静,我躺在床上睡不着,开始思考放烟花的原因。家有喜事?迎接三月?庆祝景颇族的目瑙纵歌节?
边境
不同肤色,不同国籍,不同口音的人聚集在这座不通铁路的小城,让它在中国数百个城市中稍显不同。
有时候,这些因素混杂在一起,让辨别变得困难。
例如,你听到一个云南口音的男孩在跟饭店老板交谈,抬头望去,看到的却是一张标准的外国面孔。你听到一个甜美的女声,用标准的普通话对着手机说话:“宝宝们今天这个手镯成色很漂亮啊,来直播间的宝宝们帮我点点关注”。但下一秒,她就开始跟翡翠摊主讨论怎么回缅甸探亲。
洋子是缅甸姑娘,从小在缅甸的孔子学院学习中文,因为很早就来瑞丽工作,各类网络流行语使用自如,如果不是她主动提起,旁人很难看出来她不是中国人。除了缅甸语和普通话,她还熟练掌握泰语,颇具语言天赋。
下午3到5点是她的直播时间,但洋子显得没那么上心。她坐在一家相熟的摊位前,直播间有观众时,拿起摊位上的翡翠手镯展示介绍,语调平静,没有带货主播常见的大嗓门和快语速。大部分时间,直播间没有观众。
“目瑙纵歌节那边明天几点开始跳舞?”
“我下播以后再过去是不是来不及了?”
“你们过年回老家了没?”
洋子坐在摊位前的蓝色塑料凳上,和摊主闲聊天,手机立在一旁,几乎每隔一分钟,她就会扭头看一眼屏幕。要是有观众进来,就和观众打招呼介绍手镯,要是没有观众进来,就继续之前的聊天话题。
和大部分在瑞丽打工的缅甸人一样,洋子办的是中缅边境通行证,手续简单,但只能在德宏州活动,因为通行证封面是大红色的,缅甸人都管它叫“红本本”。“红本本”的有效期是1年,疫情期间,中缅边境关闭,留在瑞丽的缅甸人没有续签,大部分人的“红本本”都和洋子一样变成过期状态。
今年1月,中缅瑞丽姐告口岸恢复人员出入境,三年没回家的洋子依然没有选择回缅甸探亲,因为“回去就回不来中国了”。过期的“红本本”需要续签,目前,缅甸方面只对木姐市居民开放“红本本”办理,范围较小,洋子打算再观望一阵子。
缅甸商人和劳工在这座城市随处可见。
截至2019年6月,共有59747名缅甸籍人员持合法证件在瑞丽市经商或务工,其中2.98万缅籍人员持有效期内的《云南省边境地区境外边民临时居留证》居住在这座城市。疫情前,许多缅甸劳工频繁往来于中缅边境,不少人选择白天来瑞丽打工,晚上回木姐居住。根据官方公布的数据,2019年上半年,姐告口岸日均出入境旅客4.58万人次,其中缅甸籍占91.35%。
受疫情影响,三年间,一部分缅籍劳工回到缅甸,另一部分和洋子一样留在瑞丽。
随着各行各业逐步恢复,缅籍劳工当前在瑞丽的劳务市场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,瑞丽某烧烤店老板透露:“以前请一个缅甸服务员一个月工资大概1600,现在涨到了2300。”
在瑞丽“老缅街”附近开杂货店的李娟说,区分中缅居民很简单,缅籍劳工几乎都无法使用电子支付产品。他们从雇主那里收现金作为工钱,在瑞丽的大街小巷用现金消费,因此,瑞丽的商店、餐馆、市场几乎都保留大量现金交易。她抽出收银台放钱的抽屉给我看:“喏,都是硬币,放在那里准备找零的。”
缅甸是翡翠原料的产地,在影像时代,缅甸人的面孔、语言、国籍、故事,都被赋予另一种重任——向遥远的买家证明商品的真实性。
在玉石市场拍视频、做直播的主播们,不时将手机对准市场里张贴的缅甸文海报,或是用镜头扫过缅甸商人的脸。“宝宝们,我现在就在中缅边境的瑞丽啊,大家可以看到这里有很多缅甸人啊,翡翠都是缅甸运过来的,没得说啊。宝宝们想要什么颜色的,我来、帮大家找一找。”整个下午,几乎相同的介绍词,我在不下三个主播的直播间里听到过。
“缅甸”成为翡翠线上销售中无法绕过的一个词,也让瑞丽成为全国头部电商平台的必争之地。
瑞丽市珠宝玉石协会秘书长邝山曾对外表示,瑞丽翡翠交易中线上比重已占八成左右。
成为全国翡翠交易中心、遭遇严峻的疫情冲击、转型为翡翠线上销售重镇,近年来对瑞丽最重要的几个事件,几乎都来自同一个身份——边城。
潮汐
过去三年,离开瑞丽的不止有缅籍劳工,还有从全国各地到瑞丽谋生的中国人。
据《中国慈善家》杂志报道,瑞丽一位政府官员2021年曾回应称,瑞丽常住人口从50万下降为10万有些夸张,20万还是有的。
瑞丽当地居民则只有“人少了好多好多”的模糊感知,估不出具体数据。过去三年的很多时间,他们只能呆在家里,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少变化。“那时候从家窗子往外面看,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。”出租车司机王师傅回忆。
瑞丽没有滴滴出行,整个德宏州都没有。2021年1月开始,滴滴在德宏停运。官方给出的原因是“因未严格执行疫情防控要求,导致疫情防控工作出现管理漏洞”;王师傅说,是因为一个滴滴司机拉着两个客人离开瑞丽,最后那两个客人被检测为阳性。
人员的流失是全方位的。珠宝商们没法儿经营,把生意搬去了广东四会;快递员们无货可发,退掉房子去了别的城市;连学校都受到波及,在瑞丽上学的孩子们随父母一同离开,瑞丽的多家小学缩减班级数量……
过去三年,因为瑞丽城内的收送货时常中断,好几家快递点收不回房租成本,差点倒闭。经营快递点的阿雯回忆起最艰难的时刻:“有一段时间他们连直播都播不了,他们播不了的话我们也没有件发呀。整天就躺在家里,躺在床上不出门,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,走来走去。”
2021年,因为担心再次遭遇封控,阿雯一家人离开瑞丽回老家生活,女儿的学籍也从瑞丽当地小学转去老家。阿雯称,疫情期间,几乎每个班都有20%左右的缩减。
在一座以贸易为支柱产业的城市,生意的好坏是人流的潮汐时刻表,没有生意可做,人流的潮水会落下,有生意可做时,人流的潮水再次涨起。
人流动起来,跑客运的司机终于可以重新上路。瑞丽没有火车站,从外省市来瑞丽,必须经过芒市或保山中转,商务小巴车往返于横断山脉间的高速公路,运送客人们进进出出。云南本地客运产品“保交行”的小巴司机刘师傅称,春节后进出瑞丽的人很多,“我们大年初六就开始跑了”。
刘师傅是保山本地人,常年跑保山到瑞丽的线路,在他口中,200多公里的高速路只能算是“很近的嘛”。当天下午,他接到的6名客人全部来自保山高铁站,有来做生意的,来旅游的,来干施工的。
刘师傅说,最近这种情况很常见。“人都在慢慢往里(瑞丽)进嘛,之前走掉那么多人,不可能说一下子就全部回来了,最近都在慢慢回来。”下高速时,刘师傅的车碰到边境抽检,警察挨个比照司机和乘客的身份证,询问“你是谁,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”。
滴滴出行暂停至今,瑞丽的快车司机们通过其他平台接单,出租车司机则想出了只适用于小城市的法子——拉群。
司机和乘客们共建微信群,叫车的乘客在群里发定位,附近可以接单的司机报车牌号,接到乘客后在群里报备一声。刘师傅自己所在的群最近已经满员,到达目的地后,他把车停在路边,打了几通电话才把我拉进了最新的“接单十一群”。
等待回信的时间里,他告诉我这些群的由来:“笨法子嘛,有几个司机一开始弄的。”
货也随之流动起来,快递点的生意有了转机,阿雯一家回到瑞丽,女儿重新转学回到之前的小学。从2022年底到2023年3月,女儿班里陆续有同学转回来,她回忆道,“上个礼拜转回来一个,这个礼拜又转回来一个。”
快递单量在春节后逐步回升,3月初,阿雯预估已经恢复到疫情前的7成左右。翡翠商品在直播间售卖量占比的大幅上涨,正逐步改变瑞丽快递点的营业时间。阿雯介绍,现在快递员一般要等到中午一点以后才开始上门揽收,“不然上午给他们(发件人)打电话,他们也都在睡觉的”。
主播们的工作大多从夜幕降临开始,到凌晨时分结束,原本聚集在几大直播基地的人群向外散出,瑞丽的夜晚随即流动起来,遍地的烧烤摊开张营业。瑞丽烧烤店里最流行的是烤鱼,喊到嗓子沙哑的主播和助手们在街边支几张小桌,来上一条烤鱼和几瓶啤酒,作为一天的收尾。
旧人在回归,新人也在涌入,东北人刘端看上的是瑞丽的烧烤生意。
2月份,刘端辗转从东北抵达瑞丽,打算研究一下瑞丽的烧烤市场。在瑞丽待了10多天,他号称已尝遍瑞丽的各大烧烤店,得出结论“比不上咱东北烧烤,这买卖能做”。
为观察整座城市的人流情况,抵达瑞丽后,刘端打的第一份工是在街头帮理发店发优惠卡。发优惠卡需要找人多的地方,遇到对理发感兴趣的行人,他需要跟人聊天交谈,有助于快速摸清这里的人员构成和生活作息。
过去几年,刘端一直留在东北老家,今年过完年,他实在憋不住,很果断地决定“来南方闯闯”。
他和大部分东北人一样个性爽朗,嗓门大,能聊,按理说很适合干主播,像他的不少东北老乡那样,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选项。“咱也没干过这,不知道水多深。咱也整不来那虚的,还是踏踏实实干烧烤,挣点小钱,我心里也踏实是不?”
瑞丽最常见的行道树是菠萝蜜,那是一种在刘端家乡不可能出现的植物。三月初,菠萝蜜的叶子已经很茂密,果子也开始挂上枝头,下午太阳大,刘端喊我们挪到街边一棵菠萝蜜的树荫下,继续分享自己的“搞钱计划”。
先是找个好铺面,挑在直播基地附近,晚上人流量大。要打出东北烧烤店的招牌来,用牛肉串和羊肉串当招牌菜,不整烤鱼,跟本地烧烤店差异化竞争。
烧烤技术?“东北人烤串那不是祖传的?”
回来的玉城
有钱赚的地方就会有人,翡翠生意之于瑞丽,是复苏的发动机。刘端在瑞丽发了十几天理发卡,得到的结论是,几家珠宝市场和直播基地附近最热闹。
一位在瑞丽卖梅干菜烧饼的安徽大姐则给出更为具体的线索:“白天最热闹的是多宝之城,晚上么是样样好(直播基地)。以前德龙也很热闹的,现在不大行了。”
跟随梅干菜大姐的指引,我踏入熙熙攘攘的多宝之城。来自全国的买家拿着手电筒对准手镯和戒指照个不停,我不得不把刚吃两口的梅干菜烧饼系紧袋口塞进包里,以免侧身挤过通道时蹭到其他人的衣服。
多宝之城人潮汹涌,根据手里的设备大致可以分成三种人。
第一种人手里拿着小电筒,熟稔地拿起翡翠戒指,电筒灯光一扫,迅速把戒指放回原处——没看上。要是长时间把戒指拿在手上,手电筒的光扫过一遍又一遍,掀起T恤一角反复擦拭,再接着拿手电筒照——有戏。
这类买家只看高价货,看上的手镯戒指,开价动辄几万。
第二种人手里拿着手机和支架,时而在摊位前驻足,时而在大厅里穿梭,嘴里不停地说着宝宝们宝宝们。他们是在玉石市场淘金的主播,买家在直播间,卖家就在眼前,主播为两头牵线,卖成以后从中赚差价。
第三种人什么也没拿,走进市场东张西望,一会儿看看镯子,一会儿试试戒指,但连缅银和925银都分不清楚。一看就是个十足的门外汉,看起来很好宰,宰完也赚不到多少钱的游客,比如我。
玉石商户们成天泡在市场,早就练出火眼金睛,一个热心的四川大姐告诉我:“我们瞟一眼,就知道这个客人是来干嘛的,有没有可能买,大概要什么价位的货。”
被宰的担忧,最终显得有些一厢情愿。整个下午,走过数百个翡翠摊位,没有任何一位摊主试图与我交谈,或是推销自家的翡翠。为观察一位老手挑选翡翠戒指,我在一家翡翠摊位前坐了半个小时,摊主跟我讲过的唯一一句话,是问我要不要吃辣椒粉拌羊奶果。
傍晚6点,是昼与夜开始交接的时间,翡翠的交接也在同步进行。
有主播来多宝之城拿货。千元以下的翡翠戒指通常会被整盘端走,端走前,货主需要按照价位将戒指重新摆放,让主播“心里有底”。以万为单位的翡翠商品能获得主播更高规格的“接待”,它们被塑料袋或丝绒礼盒包裹住,挨个记录下价格,等待着在直播间的大灯下闪亮登场。
第二天中午,没卖出去的手镯和戒指将被送回多宝之城,开启下一轮昼夜更替。
在瑞丽,货主和主播是共生关系。主播从相熟的摊位拿货,不会支付定金,当晚直播间卖掉多少商品,第二天就支付相应商品的费用,再把没卖掉的商品还回去。
这是一种极度依赖信任度和产业带的“先卖后买”模式,最大程度地降低主播的经营成本,只要有设备,哪怕新人也可以在这里开启直播生涯。做惯实体生意的小卖部老板李娟评价:“就是出一张嘴。”
嗅到商机的还有电商平台。淘宝、抖音、快手、京东,中国电商业务头部公司,几乎都在这里盖起直播基地。只要在夜晚踏足任何一家直播基地,就会明白,“出一张嘴”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。
晚上8点,瑞丽彻底陷入夜色,翡翠戒指们已完成交接,我则继续跟随梅干菜大姐的指引来到样样好直播基地。
白天的多宝之城是人找货,翡翠商品摆放在固定摊位上,淘货的买家和主播们到摊位前挑选商品;晚上的直播基地是货找人,主播们坐镇各自的直播间,除了自己选中的商品,货主也会排队把自己的商品摆到手机镜头前。
直播基地的工作人员称,柜台出租以米为单位,1米柜台每月租金为500元。大部分直播间会租下两米柜台,柜台内摆两张凳子给主播和助播,柜台外摆两张凳子给来卖货的人。
根据柜台上张贴的告示,主播帮助货主卖翡翠商品,成交后的抽成比例为40%,结算周期根据商品价格分为3天内或15天内。(结算周期略有不同,但扣点比例均为40个点。)
工作人员建议我们想干的话就尽快租,因为“最近已经租得差不多了”。
“租得差不多”的成果是,数百个直播间在夜晚同时开启,整个直播基地持续处于猛烈的声浪中。货主、主播、演员们挤在两米长的柜台前,拼命做出夸张的表情,吼出夸张的声音,仿佛直播间的成交额将和主播的嗓门大小成正比。
有人以固定的频率用手敲击桌子,通过巨大的声响留住直播间的观众。
“今天在我直播间。”砰!
“只要1千3。”砰!
“想要的抠1。”砰!
珠宝城的柜台是木制的,而直播基地的柜台是金属制的,之前我还以为只是建造年代不同,现在看来是因为柜台还有使用功能的差异。
有人干脆把凳子摆在桌子上,自己坐在高处,成为整个直播基地一览众山小的存在。创意很快被别人复制,晚上10点,整个直播基地已经“山头林立”。
在接近产业源头的地方,好货和谎言同时沿着网络被发往全国各地。
瑞丽的珠宝市场经历整顿后,只销售纯天然翡翠(即A货翡翠)几乎已成为共识。直播基地的柜台前,主播们都会贴出“只收A货翡翠,不收缅银”的标语。
但A货翡翠内部的价格差异,远大于低品质天然翡翠和人造翡翠的价格差异。成色一般的天然翡翠商品,百元以下就能买到;成色好的翡翠商品,动辄数万,上不封顶。几乎每一个当地朋友,都劝我“挑点好看的喜欢的”,不识货的话千万别买高货。
设置完A货翡翠和925银的标准线,翡翠商品依然是非标品,为了在直播间卖出高价,主播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。
最常见的故事线是和缅甸货主吵架。
拎着黑色大挎包的缅甸货主,从包里掏出若干盒翡翠戒指摆到桌上。主播一一点评翡翠的优劣,这枚颜色不好,那枚略有瑕疵,通通卖不上好价钱。直播间的手机镜头一般对准主播和桌面,对商品一顿数落后,主播把镜头翻转,缅甸货主表现出恼羞成怒的样子,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大喊:“亏了,亏了。”
等镜头转回主播,同行的两个缅甸货主顿时没了怒意,一边继续从包里掏戒指,一边笑着用眼神示意。
砍价和试探,是直播间的常规操作。缅甸货主的架还没吵完,两排柜台外,一位傣族大姐的翡翠佛牌,价格已经从2.68万掉到9500。这场砍价持续了半个多小时,每次砍价,大姐都会对着镜头讲述佛牌成色有多好,价格跌到1万5时,她几乎是用哭腔在讲解。
边上那张凳子放着一个保温桶,里面是她的晚餐,白米饭和辣炒花蛤。等镜头转回主播,大姐歇一口气,神色如常地端起饭菜吃上两口,等待下一轮讲解。
辣炒花蛤实在不适合这样的场景,因为要去壳,吃起来很慢。半个多小时过去,我绕着直播基地转了5圈,大姐的佛牌还没有卖出去,饭也没有吃完,花蛤剩下小半碗。
也许她以后不会再带这道菜了。
“黑洞”
瑞丽的夜晚总是分贝很高,大车从马路上飞驰而过,吃夜宵的客人把酒言欢。上午反而是瑞丽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,环卫工人沿马路打扫菠萝蜜叶子,从一头走到另一头;阿婆们用三轮车拉来沃柑和青芒果,等待一座城市从昨晚的宿醉中醒来。
玉石的潮水又涨了起来,但仍有一些痕迹,记录瑞丽人与等待有关的三年。
白天的多宝之城交易大厅几乎没有空位,每张两米长的展台上都满满当当地摆着翡翠商品。但过去三年里,这样爆满的场景少之又少。一位卖翡翠手串的摊主回忆:“2021年差不多停了一年,2022年开开停停,一直到年底才恢复正常。”
阿雯收不到快递单,躺在家里的日子,翡翠商户们也正躺在家里。摊位失去往日的客流,商户们靠接熟客的单子勉强度日,一位做翡翠戒指的摊主形容:“那是我人生的最低谷。”
实在熬不下去的人,选择把摊位转租出去,减少成本亏损。
那段时间,珠宝城到处都是转租启事——有的用A4纸打印好贴在摊位上,有的干脆用黑色马克笔写在摊位的展板上。黑色字迹罩住原本用来介绍商品的海报,写上去的那刻,摊主大概已经没有心思考虑未来是不是还能擦掉。
2022年底,珠宝城客流恢复,摊位的转租启事大部分都已被清理,只留下少部分痕迹。有的A4纸被撕去大半张,鲜艳的广告板重见天日,剩下一角没铲干净,露出摊主手机号码的最后三位数字。
马克笔写的转租启事清理不掉,摊主干脆继续用马克笔把手机号码涂掉,留下一滩突兀的黑色。这一招很眼熟,高中作文写错字时,我也喜欢把它们彻底涂黑,可惜被语文老师明令禁止,警告我不许在答题纸上“制造黑洞”。
胶横、纸片和“黑洞”让珠宝城的摊位看起来斑斑驳驳,但没关系,不再需要转租启示是一个好消息。
而在珠宝城外,风暴同样猛烈。
2019年,李娟和丈夫在亲戚的介绍下离开家乡工厂,一路南下,搬到中缅边境的瑞丽,在边境口岸不远处的姐告区做买卖。亲戚多年前来瑞丽做珠宝加工,靠手艺在这里安身立命,觉得李娟在工厂打工太辛苦,打算“拉一把”。
李娟夫妇把孩子留在老家,拿打工攒下的积蓄,在瑞丽市姐告边境贸易区盘下一家杂货店。原本姐告口岸附近人流量大,杂货店虽然是小本买卖,赚得不多,但维持生计绰绰有余。买卖没做上多久,口岸关闭,姐告区全部店铺暂停经营。
“倒霉嘛,就是倒霉,也不能光亏本不赚钱,没办法,我们只能搬下来,在这边再开一家小的,”李娟向我解释“老缅街”附近这家新店的由来。
很多外地商人在疫情三年选择撤出瑞丽另谋生路,我问李娟为什么没走,她指着店里的一排冷藏柜问我:“当然想走啊,我三年没回家过年,但是这种东西你说我能一下子塞进包裹里带走吗?”
姐告是瑞丽封锁次数最多、时间最长的区域,解封后,人流尚未完全恢复。眼下,李娟和丈夫各自看管一家店,“中缅街”附近的这家生意不好,但她不敢贸然关掉,因为“姐告那边到底什么情况还要观望一阵子”。
缅籍劳工减少后,“老缅街”附近没有以前热闹,店里客人不多,李娟整天坐在收银台,偶尔搬张凳子到街边晒晒太阳。没有人说话,她一个人刷抖音刷到“晕头转向”的时候,就把手机扔到一边,冲着街对面的店铺发呆。
街对面的两家都是珠宝店,这两年门店模式的珠宝生意越来越差,加之疫情影响,从前租下一排门店的大老板们,慢慢无法盈亏平衡。一个外国姑娘来买喉糖,结完账后,李娟又回到她常站的位置,指着斜对角那间锁着门的铺子说:“半年了,有几波人来看房子,但最后没租出去。”
李娟有点后悔自己的选择,说早知道这样,就不该来瑞丽做小生意,留在工厂,还能旱涝保收。
聊到最后,她又推翻了原本的想法:“也(是)说不准的事情,工厂也不好做,老家那边工厂这两年停工也多,留在工厂里不一定就好,大家都不好做。”她对瑞丽的生活仍抱有期待:“其实要是没有(疫情)这些事情,这里的生活还是蛮舒服的。”
阿雯遗憾的是件小事——女儿没练好字。
女儿刚上小学时,阿雯带她去上书法课,想着能把字练得漂亮点。但书法课断了三年,女儿的写字习惯几乎定型,有点“覆水难收”的意思。“字嘛分开看还算可以,连在一起就不行,越写越歪越写越歪。”
最近,阿雯打算再找个书法班“抢救一下”。遗憾得慢慢弥补,眼下,她和女儿最关心的是即将到来的泼水节。
狂欢
瑞丽所在的德宏,全称为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,汉族、傣族、景颇族是这里人口占比最高的三个民族。多民族聚居的特征,让德宏每年都拥有多次盛大的节日。
农历正月初一,是汉族的春节。
阳历4月13日左右,是傣历新年,广为人知的泼水节。
农历正月十五前后,是景颇族最盛大的节日,目瑙纵歌节——“目瑙”来自景颇语,“纵歌”来自载瓦语,都是景颇族语言中“聚在一起跳舞”的意思。
因为疫情,目瑙纵歌节连续三年没有举办,今年,多场极其盛大的庆祝活动轮番在各县市举办,“万人舞会”从2月初延续到3月下旬。陇川、芒市、盈江等地在2月跳,瑞丽、梁河等地在3月跳。
瑞丽的目瑙纵歌节从3月1日开始,刚好是我抵达瑞丽的第二天。酒店在“目瑙路”上,翻译成普通话,我正住在“跳舞路”。很多从外县市赶来跳舞的人也选择住在这里,一直到半夜12点,大堂仍有陆续赶到的客人在办理入住。
后来去开发票,老板娘说:“还好你提前网上预订,不然这几天都住满了,价格还贵。”她总记得我是美团上预定的房间,找一圈没找到,才在携程的订单里翻到,入住一次、开发票一次、退房一次。
老板娘是汉族人,没打算去位于户瓦山上的目瑙纵歌场,因为要“做生意,某(音)得空”。面对更多关于庆祝活动的询问,她干脆拿出手机,在抖音上搜起视频来,“你们上抖音搜嘛,上面都有的。”她展示的是账号“瑞丽发布”上传的一则短视频,里面详细介绍了三天庆典的日程。
“但你们要去的话,最好多带点吃的东西,”老板娘收起手机叮嘱我们,“人太多啦,上次陇川那边他们说在路上堵车6个小时,好多好多人。大家憋三年憋坏了。”
阿雯也说,今年的庆祝活动远比往年盛大,不少住在德宏州外的景颇族人赶回来参加,很多人跳完一场再换座城市赶下一场。瑞丽今年的目瑙纵歌场设在户瓦山,距离市中心有20公里路程,赶去跳舞的人开着汽车和摩托,绕过一圈圈山路,享受三年来难得的狂欢。
阿雯和女儿吃晚饭时,另一个小女孩穿着景颇族的民族服饰来到店里,大喊:“累死了,累死了。”阿雯招呼她进屋坐,向她打听今天跳舞的场面,女儿则在一旁叨念:“你们去跳舞的时候你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?我们留在教室里写!作!业!”她把“写作业”的每个字都拖得老长,以显示自己的羡慕。
不过她马上也要开始准备排练舞蹈了。
离傣历新年还有一个多月,阿雯已经在计划给女儿新买一身傣族服饰,据说,今年的泼水节也将“史无前例地盛大”。三年时间,女儿长高不少,之前的民族服穿不下,得趁着最近再买一套。“不然到时候又贵,又买不到。”
阿雯邀请我4月份再回瑞丽过泼水节,并形容那是一场“不管你是什么族,都可以上街玩得很开心”的盛会。
2020年以前,每到泼水节,整个瑞丽都会陷入狂欢。“到那天还上什么班啊,都带着装备出去外面玩了,”讲起几年前的记忆,她的语调高昂起来,“我们拿那种小气球,每个小气球里装水做成‘水弹’,一整车推去瑞丽江广场。那个水球扔出去砸到东西,‘啪’地一下爆开来,大家身上都是水。”
三年来的第一次新年狂欢,值得最隆重的庆祝。